终霁

Et tu, mon coeur ?

【宅白】报新晴


小阿瑞蒂尔喜欢猛地凑到读书写字的兄长身边,屈起指节戳弄两下他垂下的侧发,口中发出“咚、咚”两声——不善编发的图尔巩每每低头,一头散发就遮住他的侧脸,像屏障、像帷幕、像微微颤动的苇帘。

图尔巩会装模作样地叹一口气,然后压着嗓子、拖着调子回她:“哟——谁呀——?”好像一个午睡刚醒的中古巨兽。小阿瑞蒂尔的回答含括:花仙子、独角兽、弓箭手、女骑士、流浪汉。但她知道,哪怕她自称是白老虎或半兽人,哥哥也会面不改色地掀起门帘——把头发别在耳后——然后郑重地对她说,“请进呀——尊贵的小姐。”

然后?然后她贴得更近,用鼻尖顶一顶哥哥的鼻尖,冲着哥哥的睫毛吹几口气——然后又猛地飞走,去烦扰自己的另一位兄长。


在多年后,图尔巩会在无数个夜里将她幼年的答话含在舌间,把玩、品尝、嚼碎再咽下,这些窖藏的记忆能让杯中酒加倍辛辣、苦涩,却又蜜甜。

在多年后他才意识到,从那些童稚的名词中,已经能隐隐听见飞鸟振翅声。


出发前夜,当图尔巩在暗中推开阿瑞蒂尔的屋门,跪坐在她的床上时,白日里争执的怒火还在她的胸膛中起伏。正因此,当图尔巩俯下身来,让长发垂在她脸颊两侧的枕上,她只是沉默地抿紧了嘴唇。哥哥的头发把宇宙隔绝在外边,他们就在黑暗中对视、在真空中对峙。有几缕碎发落在了她的脸上,像麦穗尖一样挠她的鼻翼。有点痒。

图尔巩良久才开口,“我为你建了这个地方。”

这些疯话白天还没有说够?阿瑞蒂尔烦躁地欲张嘴、欲转身、欲掀翻他圈划隔离出来的一小方天地,但图尔巩兀自说了下去,“一个有织机和耕犁的地方,这意味着午睡和三餐、起居和秩序。你不明白吗伊瑞皙?一个秋果甘甜的地方绝望不会太苦,一个婴孩闹觉的厅堂哀恸不敢涉足,”他的声音愈发轻,几乎像儿时过了熄灯时间他们闷在被子下悄悄话,“我有一千个房间把你藏起,连鬼神的羽箭也找不到你。”这一句已经化作窸窸窣窣的气音,阿瑞蒂尔与其说听见,不如说感到了自己眼睫正上方颤抖的空气。她狠狠闭上了眼睛。

“是你不明白,图尔巩——我必须离开这里,离开这片令我枯萎的土地,哪怕、哪怕只为了听听江水的喃喃有没有口音。”

她许久没有听到答话,正待睁眼窥探兄长的表情,却不期等来了刚多林之王压抑的泣音。“伊瑞皙——” 图尔巩的十指深深掐进她脸畔的枕中,连带着整张床一起颤抖,“我是一片······让你枯萎的土地?”

阿瑞蒂尔慌忙睁眼,兄长的泪砸进她的眼睛,她恍惚间感到自己将要溶解在这盐水里。

为了在溶解前自保,她猛地直起上身,按住图尔巩的肩膀把他按进了床垫中,反用自己硬挺的鬈发囚禁了兄长。她的膝盖抵上图尔巩的胸膛,恍若他们仍是两个孩子,在织毯和软枕间用毫无章法的摔跤取乐。她的发尖戳他的眼睛,像西瑞安河边不怕人的水鸟扑面的翅羽。那些公主、小姐、女士的头衔都没能给她增添一点重量,这种翩翩欲飞的轻盈让他们的狎昵像新雪一样纯洁。

“你盛进碗中的麦粥已经止不了我的饥饿。我做梦都在痛饮他山的雪水、咀嚼异乡的月亮。”

“我怕你听见的不是他山异乡的渔歌,是报丧女妖的尖啸。”

阿瑞蒂尔歪着头想了想,“它们大概本就是一种声音。”


最后,他们的眼泪融在一起,再也分不清枕上的盐渍是来自谁的躯壳。一条咸水暗河在刚多林的夜中涨落。图尔巩双手捧起妹妹的脸:“去吧、去吧——只要你知道:你留下的人,戴着爱的镣铐。”


第二日,马背上的白公主向刚多林的王伸出手去,请求他的祝福。

图尔巩握住妹妹的手,而是示意她俯下身来,将两指按在阿瑞蒂尔的眉心,郑重地如同给新生儿命名:“从今夜起,你的怀中会有不戴笼头的月光、会生不可拘束的羽翼、会停留不可计数的新朋旧友。”

“从今夜起,我的怀中只有夜风。我会痛斥它在你的心中种下了对远方的渴望;同时乞求它替我梳理你的额发。”

图尔巩替她重系了鞋面上的绑带,“我恨不能变成月亮,夜夜落在你的裙摆上,像家犬一样看护你。”

“我已经可以预见,我踏过的每一条春江中,都会有一枚忠诚的月亮。”


在多年后,阿瑞蒂尔牵着迈格林路过南埃尔莫斯一条大江时正值春汛。她看着满江碎冰上一千个破碎的月亮,像个女孩一般猛得蹲下,咬着手背,呜呜地哭起来。


他们并非没有通信:阿瑞蒂尔来信的柳叶笺上漫写星夜中策马,草字脱缰的尾巴让图尔巩得拧着眉头对灯细看。她说起石滩和荒原,说起马鬃和草鞋,说起:在刚多林的墙外,晴日璀璨辉煌、阴影黝黑冰凉,世界的颜色太鲜亮——好像跌一跤都会格外得痛。

而回信的羊皮卷上满纸添衣加餐饭。他写秋收和春种,写缝补和修建,写:是果真跌了一跤吗?手边有没有纱棉有没有用活水洗伤口?

——又,昼短夜长,不可贪快在夜中探路。

——又,入秋多雨,不可湿着头发睡觉。

读到这句时阿瑞蒂尔正被深夜的暴雨困在树下,从发根到脚趾没有一寸干燥。她蜷缩起身子,将湿鞋缩进湿裙下,把下巴垫在膝盖上,格格笑出了声。

她乐于接受冷雨的敲打。不然太容易轻信那些于晚风吹进她梦里的疯话:相信明月有情,相信诗剑弓琴能做一切的解药,相信宇宙黑色的皮肤下流淌着充盈的善意。必得要每日三次穿雨淌水,好容易晾干的白鞋塞满沙、石、叶、枝,借此直视世界萎蔫的神色、暴戾的性情,此后才能更义无反顾地相信晚风吹进她梦里的疯话。

——可不论图尔巩的回信中有多少琐碎的家事和担忧,他永远以此句作结:“若到那处赶上春,千万同春住。”

阿瑞蒂尔忽又哭起来。


等阿瑞蒂尔做过了新娘、做过了母亲,带着儿子回到刚多林时,迈格林尝到了刚多林之王的盛情。

图尔巩抬起又放下的刀叉总要有个去处,所以阿瑞蒂尔幼年嗜好的汤羹甜派填满了迈格林的餐盘;图尔巩淤积多年堵而不疏的温言和微笑总要有个去处,所以他开始冲着迈格林向小伊瑞皙说话。

“外边雪大,行路不易。”脱下你的湿鞋来,我的壁炉见惯了你赤裸的足弓。

“是哪一颗星星、哪一个神明,让你来到我闪烁的廊灯前。”让你回到我闪烁的廊灯前。

“你的眼神锐利,多像你的母亲。”你的眼睛被风霜磨得锃亮,我垂下的头发已经不能遮掩其中的寒光。若我再用头发笼住你,你会称其为囚笼。我开始怀疑幼年时同我取笑作乐的是否真是这个骨中带风的白衣女士。你还记得吗?伊瑞皙?你是花仙子、独角兽、弓箭手、女骑士、流浪汉?

我近来觉得没有人记得。连我都快要忘记。


直到、直到那枝箭。


他眼见着伊瑞皙一点点倒退回幼年,从迈格林的母亲变回埃欧尔的新妇、变回刚多林的白公主、变回少女、孩子、可以被他的长发整个笼住的小妹妹。

他的小妹妹瞪着失焦的眼睛,朝无人的那侧空空伸出手去,慌乱地吞吐出高烧的臆语。“哥哥、哥哥呀——把我藏进你的头发里——”

门里边的黑暗就没有牙齿,不会咬进我的肩膀。那黑暗温暖又干燥,有稻谷棉麻的味道。图尔巩扑上前去把她冰冷的手握在掌心,他垂下的长发严严实实地遮盖起白公主临终的面容。


“是我!哥哥!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你的黑暗让我想要大哭、大笑、打喷嚏。你的黑暗里有蓄势待发的酸苦和脆甜,而我眼前的黑暗它没有味道!你的黑暗里有等待抽芽的麦粒、有蠢蠢欲动的生命,而我眼前的黑暗它只有——


“瞧哇,图尔巩,春雨是热的。我要发芽啦。”


刚多林的白公主逝去的当日清晨,乌鹊喜,报新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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